想给谁写信

星期天早上醒来，昨天打网球和熬夜看电影的疲乏困顿使我骨节酸痛，头皮发麻。打开电脑，收到高中同学的信，一番小女人心事的絮叨以后，不无幽怨地说，还是喜欢纸笔的味道，总是打完草稿在敲上电脑。这不禁让我微微地怅然，我已经不记得上次给谁写信，钢笔黑墨水素笺，不是嘻嘻哈哈写卡，也不是三言两语注在照片后，是在什么时候了。

还记得在清华5号楼120的那些星期天午后，是终日阴暗的狭小宿舍难得投进阳光的片刻。费力把平时堆放杯子饭盆书诸多零碎的桌子清空擦净，白纸，黑墨水，心里温柔平静的半个下午。微风把我们不甚干净的浅蓝色窗帘布一阵阵地掀起来，阳光穿过白杨树叶的重重影子，跳落在书桌和信纸上。也许我又在作Romantic Projection了:P 总之是那些下午，阳光，和清风，都是对的。

我就是从那时候起和那个高中同学璇通信，到现在，没有很勤，却从不间断。她读的是师大中文，我们会说说里尔克张承志她对她已婚年青导师的单恋什么的。她是一个简单到纯澈的人，结了婚以后还是，生活中的楞楞角角都会让她受到伤害。我或许也是，却往往在人前作出世故聪明的样子，有时候还会给她讲一些类似仕途经济的道理。大学毕业后因为没有认真对待和实习学校老师的关系，走走后门什么的，她被分到离家一个多小时车程的乡下中学，这让我忿忿不平，因为觉得她实力不该止此，还鼓动她再去面试我们原来的高中，或者不要当老师去杂志社，可以发挥她文字的专长。她却安心接受下来，每日通勤上班，风雨大时住学校分的一小间宿舍。第一个月发到不到1000工资，很是高兴，写信来说等我回家请我去岛上新开的香辣蟹火锅吃饭。教到的学生中写文章有灵气的，她亦是欣喜，还在给我的信中摘录他们的段落。在她的静如泓水前我时常为自己的浮躁庸碌羞愧不已。我们在表面上是如此个性不同的人，在学校时也不是经常玩到一起，却保持了最长的联络。共同之处，我们都有一个同年的弟弟，都很爱我们的奶奶，她是外婆。。。在数亿与你毫不相干的人群中，这也许已经算是难得，已经足够支持数年的长书短行。

她来信说开始上网可以收发email的时候我很是高兴，说好啊好啊，这样我们可以常联络，不用等邮件漂洋荡海半个月了。但是email并没有让我们的联络变得频繁，她大概还是保持两三月回我一封信的频率。只是也许有些东西不同了吧，已经习惯了电脑上文字的冷冰冰客气地没有表情，有时候读到她感性依然的字句，我会有一点点地不知所措，觉得要积蓄好久的力气才可以回一个相当的信。这跟手里拿一封有质量，有墨香，可以让你忘记周围的世界片刻的信是多么不同。

我想也许我们都正在慢慢丧失生活中那种郑重其事的力量。像我妈在我十七岁生日时给我写的信，虽然只是学校“成人仪式”的作业，大多数家长都会敷衍了事，嘱两句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之类，她却长长地写了很多页，用她并不漂亮的文字。那是我第一次真正了解她的童年，她心里一直的梦，第一次真正有母女对话的感觉。因为小时候一直生活在奶奶的宠溺中，稍大后开始少年期的反叛，很少能坐下来听她说话，而她又不是一个擅长言辞的人。她后来承认写信时哭哭停停，写了很久，而我念信时也是。在生活中母女抱头痛哭的场景会让我觉得尴尬吧，我并不是甜心宝贝型的女儿，小时候私下里或许还觉得她更疼爱一些弟弟。那封信，或许本意是要鼓励我上进的，却更让我变得温存、体谅和能倾听吧。

像Ocean Sea里面那个投身于编写万物界限百科全书(Encyclopedia of Limits)的古怪教授Bartleboom，为了精确测量大海的尽头(ends of the sea)——浪头击上海岸的礁石而灰飞烟灭的那一线，沿着海岸线从一个小镇游荡到另一个。他近中年而单身，还没有遇到一个女性能让他投注热情，却保持每天给Sofia（或者叫Diana，我不记得了）写信的习惯，倾诉衷肠。他还不知道Sofia在哪里，所以只好把写完的信都收好在一个精致的桃心木盒子里，但他坚信总有一天会碰到他的Sofia，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在人丛中一眼认出她来，然后把多年的信和盒子一起交到她手里，等她读完，不用再多说一句话。真有些“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意思。

“谁此刻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