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and Canyon Revisisted
回来已经快一个礼拜了。想来真是奇妙,上周的这个时候,我还睡在south rim的holiday inn 中,为第二天的大型爬山计划激动到牙疼。这一周都在pay 吧,为了我的大峡谷后遗症——严重发炎的牙龈和扁桃腺,过了几天相当于尼姑的清淡生活,没有巧克力咖啡辣椒和晚睡,连去韩国豆腐店都不能吃招牌泡菜和辣豆腐锅,实在有淡出洪水猛兽的苦恼。
不过眼看病快好了(今天已经到了流鼻涕阶段,可见炎症正在我体内被打败!),我却开始担心或许大峡谷已经开始在我记忆中被淡忘,因为我本来就是没长性的人。我们跟这个世界发生联结的可能性是如此微小,某时某刻而已,而为彼此留下的印记亦只是风尘中的刹那。譬如以前有人说认识一个城市的最好的方法是在市中的某处迷路,我深为赞同。因为孤立无援,便容易放下游客的先见和架子,与每一条街道都结成同盟。再比如余秋雨他老人家(听说自从文化苦旅被雨某一类职业女性联系起来以后,引用他已经过时了:P)写游西湖的时候,只有乘无人时跳下湖里畅游一番,方有跟这个千年名湖贴近的亲切感,我也很可以理解。所以说,要认识一座山,一个峡谷,最好的方法就是去那里hiking吧,只有在那个时刻你们真正联结,你会对他山势的起伏、每一个山头的阴影、一块不肯将息的路边石的突兀,都报以深深的爱和同情,如同看到你自己马上就要光泽不在的皮肤和慢慢长起的白发。而如果幸而又因此得病,那么记忆又可以因这个凭借而得以延长一周、两周,大峡谷的某种因素在你体内跟炎症一起根植,挣扎着不肯离去。这样的际遇,也算难得吧。
我把灌满红土的鞋刷了,袜子和包洗了,水袋拿出来展平晾干,所有的记忆都会被有条不紊地打扫,过不了几天它们都会离我而去了吧。慢慢翻看拍下的照片,还是会在看到那片片红土岩连接出的广阔时屏住了呼吸,看到trail接trail蜿蜒到谷底时心跳加快,看到第一缕阳光照亮某一处命定的山头时目瞪口呆。如果记忆是指身体某种化学状态的暂时还原,那么还好我没有缺失太多。普鲁斯特可以凭借一块玛格丽特小饼在舌尖回旋的滋味写满四页纸的回忆,现在没有人有这样的本事。还好我们有科技发明,数码相机可以把我们的记忆快捷纪录,保存于硬盘某处,在需要时调用,方便许多。听说有人出去玩用素描本来画的,让我钦佩和向往很多,这应该是一种更加亲切和郑重的记忆保存方式吧。
对大峡谷的记忆至今还鲜明的地方,应该是光影的变化。如果不加留意,沿着rim随便走一走,那么惊叹可能只持续五分钟,因为即使在不同的view point,能看到的风光也还是大同小异,一样的红色山头(不知道应该叫山头还是石头,就是从谷底长出来方方一大块或者一块摞一块直到跟峡谷边平齐高度。)绵延伸展而已,你甚至不能鉴别特性,命名其中一个或两个。但是如果坐定某处,从早上日出开始,看到第一丝光线籍着朝霞的反射把灰蒙蒙还在沉睡中的峡谷尖出来的某几个山头顶照红,到红光爬开,感受太阳全升时候红土映着红光的崭新的欢喜之情,然后慢慢地每个山头开始长出影子,有了它们自己的个性。这些影子随着太阳的爬升以一种难以察觉的节奏拉开,交叠,又拉开。正午时分是完全白炽的沙漠景象,红色的砂石都带着灰扑扑的干热。光线是如此强烈,以至于阴影无处藏身。或许文革时候把一颗红心掏出来献给党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形:P 到傍晚,所有山头的影子都有默契地从向西换到向东。我们曾经戏言如果把相片翻转过来洗,或许日落峡谷和日出峡谷可以没有分别。但是实际上在光亮上还是有细微的差别,早上的时候是新的,亮的,庆贺式的;而傍晚则是肃穆的,庄重的,内省式的。曦和日转,普照万物,没有偏倚,但我想或许她到此处特别灿烂,有相显益彰的得意,因为大峡谷地貌的神奇要有了光线不同的变化才有深浅呼吸的生命力,就如同伦勃朗画里的光线总是打在被皱纹犁过的老脸上,会更深刻和生动几分,比之照于小女孩苹果般光滑的脸。
对hiker来说,那么其神奇性又另有一重,因为还要加上空间角度的变化。从rim上俯视大峡谷在眼前的有限延展,和踏下trail,用脚底度量红土的温度从阴面到阳面、从清晨到正午的变化,绝对是不同的感受。我应该能记得,一走下south kaibab trail,红色山石的世界一下子消除了距离感,好像好莱坞电影里John Williams的配音出场,微微停顿一格,然后轰天作响的情形。往下走会知道整个峡谷不尽是红色,从上往下走经历了白得发赤(或赤得发白)、砖红(正点的颜色)、绿色(小植物们长出来了)和黄色(Colorado 河两岸,真让人想起裹尸布的比喻)的奇妙变化。而这往往是最先从鞋上沾的土的颜色的变化上最先看出来。这些色彩这么地浓郁执著,让我怀疑走出峡谷会不会感觉被粉刷了数层。而选择不同的trail被粉刷的样子也会不同吧。人不能一次走进同一条河流,高中政治老师说这是个错误命题,让我们改成“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然而不谈哲学,这何尝不会是对人类认识不确定性的诗性的悲哀呢。我们在这个被解释的世界无能为力。每一次Hiking应该都会有朝圣式的郑重其事吧。是的,我们内心没有把握,我们祈求联结,我们希望事物的正确形态、清晰命名在眼前一一显现。然而即使恪尽努力地用脚步量出15miles,我们能认识的也只是这个n维空间的一条三维线而已。这算是Hiker的无力。也许应该像Thoreau一样,在瓦尔登湖做两年的测量员,才会明了湖的深浅和喜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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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是前天靠在家里的枕头上写的,现在在实验室空调永不歇止的轰轰声中,我试图用和我一样被病毒侵染而濒于崩溃的laptop敲完下半部分。
你看,旅行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它不仅仅是某时某刻你到了某处(a fixed space with single domain)。彼时彼刻,你走在那条trail上,四周荒热炎炎,然而随你在一起的有过去所有经验和记忆,如同我们在Grand Canyon就有人感慨:我现在看到哪儿壮观的景色都会觉得像是在Lord of the Ring里面。这就是Lord of the Ring的强有力的经验。所有这些过去的鬼魅在你脑海中盘旋,进而层层投射到眼前的风景,石头就不是单纯石头的样子了。这或许就是Italio Calvino 的Invisible Cities里面Labeled city的意思。而此时在过后一周多当我试图将当时的混合记忆析离分装重组,又添上我当下的情绪和感受,必然又是一番扭曲。多年以后,一次大峡谷的经验或许是边缘模糊的多重空间的交叠,在记忆里行走时会不小心掉到另一个时空而不知所措,而它们也会在另一个峡谷、另一座山头的某些个瞬间被释放,融入另一些记忆交错不清吧。
嗯,我还要讲什么?星空。
这段艰难的Hiking从早上7点一直持续到晚上8点多,历时13个小时,让我有幸添了从峡谷里看满天星盏慢慢亮起的经验。大峡谷最不可思议的时候是在清晨和黄昏,those transitional moments.还是我的光线理论:) 而从峡谷里面来体验那太阳落下去的短短几分钟更让人难忘。我们那时候在离终点大概1.5mile左右,上升的山路,四周都是山石,远近大小不同。看不见太阳,但是能看见西边石头上方的红光慢慢暗下去,东边石头的阴影慢慢升起来,蚕食掉平顶的固执的光亮。这仅有的光亮也终于从尖锐耀眼变得温和模糊,最后消失殆尽。这时风紧了一些,石头们的轮廓变成巨大而悲哀,身边好像有看不见的河流在缓缓流淌(是的,Styx,就是这个解释了:P)。这就是大峡谷日落之后、星星升起以前的荒凉。
还好没有等多久,星星渐次亮起。对星象完全没有概念的我,指着西边第一颗亮起的大星开心地叫:启明星!这当然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小时候我奶奶教过我这颗叫什么名字,只是现在忘了。或者只是心里盼望光亮而口不择言。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天幕暗下去,星星密集起来,最后连银河的形状也清晰可见了。也许在精通星象的人眼里,满天的星斗都有其清晰脉络,相互关联,还有后面的动人故事吧。而在我看来,它们只是明暗密集度不同,这真是不会label的可怜。像Beautiful mind 里面John Nash牵着太太的手抚摸星空的温柔,当然非常浪漫。但是用自己的眼看到一颗星就是一颗星的样子,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传说被星光交叉照到,是厄运的象征,这是我唯一记得的故事了,罗密欧与朱丽叶,star crossed lovers, 听起来有点不合常理。
我深深记得那个时候星空的样子,感觉它是如此贴近,仿佛要刻入脑子里的明晰。因为是还在峡谷里面吧,所以天空失去了高阔的三维感,而仿佛只是随随便便盖在峡谷口上的一个平面,星星们唾手可及。这就是为什么当年井底的那只小青蛙呆得依然自乐了,因为反正星星都挂在我家门帘上了,我还要看外面的世界干什么呢?了解真相的时刻也就是失去快乐的时刻,只是我们永远都无法满足于蒙昧的诊知。这真是一个悖谬,我们开车8个小时,不惜辛苦下到谷底,企图离真相更贴近,而此时谷底的星空呈现的是另一层扭曲,再换了一个角度看世界而已。它是要告诉我们:快乐也可以就是这样简单的吗?是Hiking到疲劳的末途,抬头看一眼星空,仿佛喝下一口清水一样地心里凉爽高兴?
当我们一步一步走上Rim的时候,天空也一步一步往后退去,他又成了包容万物的一本正经,星星们也回到他们原来的位置,精确地昭示一个一个脉象,一段一段故事。这也是离合中的倏忽,它们下来陪了我们一会儿吧。要珍惜。
还要写什么呢?以后想到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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